“既然你是天叔推荐来的,那我可以跟你透露一些消息。”百闻领着知易顺着弯折的台阶往上走,看着他震撼的表情,每个第一次来群玉阁的人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知易也是如此。
出身寒门,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因钓鱼这个共同爱好与天叔结识,随后展露出优秀的天赋,被天叔赏识。
百闻在心中默默回忆起关于眼前这个青年的资料,思考着什么是能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
最终,考虑到天叔特意提点的理由,百闻觉得可以给这位潜力股卖一点好处。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对知易说道。
“除了每年的请仙典仪,岩王爷已经很久没有现身过了。”
瞳孔随着话音的落下而收缩,知易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头左右张望去。
凝光不在,群玉阁里只有他和百闻两人。
有权限随意进出群玉阁的人都知道,和大部分人的印象中不同,凝光并不住在群玉阁里。
但只有更少的一部分人知道,群玉阁只是一个掩饰,掩盖她除了天权星之外的另一个身份—八方中的离卦,指向正东。
与异常相关的事务远比普通的政治工作更难处理,作为离卦,凝光的许多行动都需要一个掩饰。
异常出现得越多,八方的事务就越复杂,凝光在群玉阁的时间就越少,这也是为什么群玉阁越来越难进的原因。
坊间的说书人所言虽然夸张,但在如今的璃月,想要面见天权确实不比求道寻仙简单。
毕竟,仙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仙神尚在时,璃月大地一片祥和,帝君神力荡涤八方,天上天下处处朗朗乾坤。
但纵使千岩顽固,亦会随时间磨损,岩王帝君可护璃月一隅之安,却不能护万世之久。
而璃月群魔并起,诸行诸法常违天理,更有邪妖恶鬼暗中伤人,奇物异事祸乱山野云间。
故璃月有识之士自成一派,卜算天时,占得卦象之术,与仙相约共同降魔,以求璃月八方安定,镇压异常不显,其名为八方。
如今,八方已经由当初和仙人一起斩妖除魔的小队发展成了璃月最大的异常组织,拥有着掌控璃月帷幕之内大小事务的权力。但与权力对应的,八方也背负了守护者的誓约。
岩王帝君不出,八方就是守护璃月的最后一道屏障。
“这是好事啊,现在八方已经不需要你,可以独当一面了。”岩上茶室雅座上,两人对坐,正在歪头说话的这位便是换了一身璃月服饰的温迪。
侍者为他们端上了新彻的茶和一碟莲花酥,但却听不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坐在温迪对面的,是岩之魔神的尘世化身,往生堂客卿钟离。
“他们还不够成熟,我实在是放心不下。”钟离说。
“可是你又能帮他们多久呢?岩石也会风化崩解,你的力量还剩多少没被磨损?你该休息了。”
温迪趁着钟离端起茶碗,立刻轻挑筷子,抢先夹住一块莲花酥,却不着急吃,而是引了一阵微风,吹动着莲花酥的花瓣。
“作为代价,苍生因我而遭难,我在想,是否还有更好的方式。”钟离盯着茶水里的倒影,叹息道。
“先说好了,剩下这两块一人一块啊。”温迪轻快地说着。
“你们一人负责一家,这是璃月活动的报社名单,不管用什么方法,反正不能发布层岩巨渊的报道,蒸汽鸟报那边我会亲自去谈。”
夜兰将一份长长的名单分给了八方的信息掩盖部门成员。
他们的任务通常都是把有关异常的信息的信息从大众视野里抹去,以避免异常曝光,帷幕被揭开。
常见信息掩盖的方式是制造一个夸张的假新闻来解释异常所造成的现象,等假新闻闹大了,事实的真相也就被掩埋了。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凝光的要求是彻底掩盖,尽可能不让层岩巨渊的事故引起轰动,这样民众很快就会忘记层岩巨渊的事,不会影响到七星的声望。
这是为了接下来的神治转人治做准备,政权的交接是整个璃月的大事,七星的声望必须足够高,支撑得起民众的支持,才不会造成璃月混乱和动荡。
所以层岩巨渊的异常事故绝对不能闹大,只能在悄无声息中被所有人遗忘。于是信息掩盖部门不得不限制报社的发声空间,实施大规模管控,管好报社的嘴,消息就不会传出去。
这自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秀举措,而是必要之恶。
“既然这样,那以后在制定政策时就必须考虑到黄金屋减产的情况了。”知易想了一下,向百闻讨教道。
“没错,你很聪明,黄金屋的生产依靠的是神力,以人为主的方案是势必要摆脱经济发展对黄金屋的依赖的。”
百闻对知易非常满意,不少出身于大家族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怎样获取更多的权力,而知易出身寒门,反而才能立刻意识到这种变化在大局上给璃月带来的影响。
这种影响自然不只是在权力的变更上,更多的却是反映在民生和国际贸易上,反而是对于高层的权力来说,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毕竟和稻妻的那位雷神不同,岩神为璃月打好了牢固的地基,而岩石上面的雕刻则是交由人来刻画,但是一旦岩王帝君退位,璃月的地基则也需要人来夯实了。
能看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知易出身寒门,能得知的情报本就比不上大家族的人,却能从一句话里整理出这么多,可以看出他的心思敏捷,不愧是天叔推荐的人才。
百闻也彻底收起了考教的心思,认真与知易聊了许多璃月经济发展的问题,从商会贸易到层岩巨渊暂停开采,再到轻策庄人口流动与吃虎岩民生福祉,知易都能讲得头头是道,提出的不少意见都总结得很全面。
两人相谈甚欢,在临别时,百闻问知易还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知易犹豫了一下,轻声道。
“我的父母曾经是为蒸汽鸟报提供情报的记者,可有一天,他们就突然消失了,后来有人给了我一笔钱,说他们死了,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处理完又一批异常事务,凝光往长椅上一靠,闭上眼睛。她不是累了,只是在等胡桃,顺便思考层岩巨渊的异常。
巽-119本来已经被判断是几乎无威胁性,但是新出现的巽-85与巽-119发生交互后,直接导致了整个层岩巨渊遭受异常污染,层岩巨渊的开采也被迫停止。
巽-85又疑似与巽-13有关,污染性极强,甚至包含部分传播学污染,这也是为什么她要求彻底封锁层岩巨渊消息的原因。
凝光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带有传播学污染性的异常,本来已经完成收容,但却因为忽视了污染性,发生了收容失效事件,异常污染被蒸汽鸟报的记者带出,造成了十余名平民死亡,一支完整的千岩军小队和三位八方特工牺牲。
这次的异常如果处理不好,必然会比那一次更加严重,所以她才在这里等胡桃,亲口讲述行动的注意事项。
作为现任往生堂堂主,胡桃的能力是值得信任的,这种和死者相关的异常她也已经处理过很多次了,但事关异常污染,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叮嘱完胡桃后,凝光才总算能歇一下,层岩巨渊的事故处理还没有完全结束,但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不可能一蹴而就。
她开始在脑海里回放她对事故的处理,判断是否有疏漏之处。
站在崎岖石厅的高台上,胡桃借着流明石的微光往下看去,木制的大型吊塔已经不再有人运作,紫色的大块岩石在峭壁上肆意生长,幽暗的地底一片漆黑,如同一张巨口无情的吞噬着一切,生命与梦想是它的食粮,而她只是来清理它进食所剩的残渣。
“都停一下,我们已经很接近异常地带的最深处了,最后重复一遍,它的污染性不只是接触污染,哪怕看到听到都有可能被污染,这种污染会改变你的认知,让你对污染源产生同理感,你会觉得自己认识污染源,这个时候你就已经被污染了。”
胡桃转过身来,对这支由往生堂精英组成的小队郑重地嘱咐道。
“知道了,堂主,我从刚才就开始一直默念了。”蒙恩回答道。
胡桃盯着这个胖胖的家伙,双手握拳,加重了语气。
“不是默念!是念出来!这句话没有保护你的效果,它只能让我们立刻确定你有没有被污染,好让我们至少能有多一点挽救你的机会。”
在胡桃的眼神下,蒙恩只好把那句话缓慢清晰地念了出来。
“我不认识层岩巨渊的尸体 。”
小队里的其他人也跟着一字一顿地念着。
“我不认识层岩巨渊的尸体。”
胡桃也念了出来。
“我不认识层岩巨渊的尸体。”
百闻愣住了,她感到一丝由内而外的诧异,仿佛这个问题突然激发了她的同理心,她顿时对知易的好感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她早在知易进入群玉阁之前就调查过知易的全部身世,资料里显示得非常清楚,可她轻易就能查到的资料却成为了知易这个当事人最大的疑惑。
“很抱歉没有通知到你,你的父母是在遁玉陵附近为蒸汽鸟报调查情报时被盗宝团杀死的。”
“那……盗宝团抓到了吗?”知易犹豫地追问着,可马上又叹了口气,他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百闻还没有回答那个是否抓到的问题,她也不能确定。
知易便说:“算了,他们都已经逝去了,就算找到凶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爸爸妈妈的灵魂能够安心往生,这就足够了。”
百闻也安慰道:“他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一定会欣慰的。”
“堂主,我们不用确定死者身份就直接处理吗?”
忠然提出了他的疑惑,他是队里最小的那个,这是他第二次处理异常事故。
不用胡桃回答,自然就有人告诉了他答案:不用。
“可是……空有执念的灵魂缺失一个定位的身份,不是会迷失在边界,不能往生吗?”忠然还是不解。
“我们不认识层岩巨渊里的尸体,也不会认识,它们没有灵魂,也不用我们替它们往生。”
胡桃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忠然的问题,可当死亡不再是头等大事,她自己也没那么笃定,她望向远方,沉默良久。
这种沉默往生堂的人都很熟悉,他们等待客户做出决定时常常遇到这种沉默。
沉默,也是葬仪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也是一样。”
于是胡桃挥了挥手,带着小队踏入了那张巨口。
忠然挖开一块石头,从石块底下露出一支沾满污泥的手,他顺着这截手继续挖,很快就挖出了一整具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瓶水,倒在尸体上,然后又拿出一个火折子,用火元素点燃,对准污泥烧过去。
火焰触碰到被水浸湿的尸体,却没有立刻燃烧,而是将尸体上所附带的污泥和干枯的血液一并蒸发,露出了这具尸体原本的模样。
尸体的眼睛是睁开的,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又像是像胡桃之前说的,它们失去了灵魂。
它长得像告示栏上贴的工人标兵炜欣。
忠然想着,然后他就就看见眼前的尸体站了起来,并开口说道。
“如果是你许愿,你会许什么愿望?”
“愿望成真石是不存在的,你这标兵怎么也开始信这些了。”
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忠然扭头看去,原本是他队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污染了,想要张嘴求救,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只能看着尸体说话。
“人家欣哥只是随便说说,你干嘛老上纲上线嘛,要是我能许愿,我就希望七星给我家发摩拉。”
“我希望我能干出点什么,有一天被人记住。”
“嘿,咱只是挖矿的,没有那么多远大的志向,我就希望娃能平平安安长大,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了。”
“老何你呢?”
“我嘛,我就多活几年好了。”
“哈,老何你一个人多活可不行,得带兄弟们一起多活几年才好。”
“但你之前发钱也没给老何发啊?”
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笑声,忙里偷闲的矿工互相开起了玩笑,话语间充满了希望。
可他们都死了。
忠然突然感到一股浓浓的悲伤,眼前的场景似乎无比熟悉,他也和同伴这般打趣,他好像不认识他们,又好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层岩巨渊的尸体……”
黑泥爬上了他的裤脚,同伴高呼着他的名字,而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胡桃立刻掏枪掠火,想要趁着黑泥还没爬到忠然脸上,把忠然连带着污染一起烧掉,可却在就快烧过去时犹豫了一下。
“快醒醒啊!”胡桃说着,但只有一阵风吹起她的衣角。
突然,忠然睁开了眼睛,黑泥迅速褪离他的身体,他所看到的幻觉一瞬间消散了,像泡沫一样飘上了天空。
他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堂主和她手中的长枪,脑子一激灵,用最快的速度大声喊道。
“我不认识层岩巨渊的尸体!”
胡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下被他挖出来的尸体,那尸体依然在地上躺着,全身满是污泥,还没有被清理过。
“我是不是没事了……”忠然小声说着。
胡桃又仔细盯着他,研究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让小队先回到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顺便检查忠然的情况。
忠然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看见一个人影,有点像老何,但他没敢说,毕竟他不认识层岩巨渊里的尸体。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
“我错了吗?”
凝光复盘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确定了自己的决策没有疏漏,她知道这次异常已经基本被控制在一个不会危害璃月安全的程度了。
可是凝光也会迷茫,她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她无法消灭巽-85。无论是靠璃月还是八方,面对异常,她只能选牺牲更少的一项。
“收容,控制,保护,这些理念在执行上顺序是什么?”
胡桃在临行前曾这样问,在她的视角,看到的东西自然会有所不同,她的意见也能为凝光的决定补充一些思考方向。
但往生堂有无数代代相传的葬仪,每一步都是规矩,八方却没有第二个卦象指向正东。
凝光的每一步都要面对无数种选择,选择总是有取舍的,于是她选了自己觉得对的那一个。
她驱散自己的迷茫,在心底默念加入八方时的誓言。
“我是绝云山间的琥珀,我是瑶光河滩的岸礁。”
“我是绵延梯田的黑土,我是青墟高亭的石碑。”
“我是奥藏秘境的山岫,我是地中深埋的盐花。”
“我是孤云凌霄的岩脊,我是天遵谷底的黄沙。”
“我是岩神眷顾的孩子,我护岩印遍布的八方。”
“我志愿加入璃月八方,将保护璃月每位子民,与邪祟异常奋战到底。”
“我将如时晷不差分毫,如夜泊隐于黑夜,如玄岩不惧牺牲,如磐石永不背叛。”
“我将成为璃月八方的守护者,化身隔绝异常与人类的坚牢,保护璃月人民的玉璋。”
“帝君见证,誓言绝不违背,千岩牢固,八方不移。”
“能被契约之神所铭记,也可以算是一种长存吧。”说着说着,温迪也开始变得伤感起来。
“我曾与归终约定,要一起建立最繁荣的国度,我将这段誓言刻在一块坚固的石头上。但归终先离去,后来曾经坚固的石块也随时间风化坍塌,如今已经看不见曾经刻下的痕迹。我虽是誓言之神,可这世间唯有誓言最是无法永恒。”
钟离望向天空,有感而发,他端起茶碗,将茶水饮入喉。
这时温迪突然笑了一下。
“诶嘿,其实是我干的。”